巷子裡的眷村

今天在圖書館撞到頭後就變得怪怪的，

腦中所有的片段都被敲出來似地，

加上還沒痊癒的感冒，腦中不斷跳出一格格畫面以及無法重整的文字，



水煮蛋、桂圓、砂糖，桂圓也可換做酒釀，

小時候早餐常這麼吃，

我不清楚這是母親的自創料理還是哪來的習俗，

想是我不喜歡吃早餐，她硬是要我吃一顆蛋補充營養，

所以才用甜煮蛋的方式引誘我。



我在眷村長大，高雄市鹽埕區，

附近是高雄港牌樓，據說靠海，可我幾乎沒去看過海。

爺爺奶奶搬家後把眷村的房子留給我們家，

房子不大，又老舊，國中時搬家就把房子租給人了。



爸媽似乎不念舊，

也許對他們來說，後來買了自己的房子，

才算是真正安穩下來吧，

但鹽埕區那小小屋子裡的情景，常常在我夢中出現，

客廳沒有沙發，冰冰的大理石長椅，

小時候曾有過可愛的念頭，

覺得天下第一幸福的事，

就是能夠趴在長椅上看小叮噹，旁邊還有一杯冰涼的飲料及點心。



小學一二年級排路隊上學，

好像是什麼新豐里第一隊來著，都是眷村裡的小朋友，

鹽埕區的眷村，我想範圍不大罷，

小巷子裡住了張爺爺、沈奶奶，

大家都很熟，常會互通有無，平常只關紗門，

一眼望去就知道鄰居們做些什麼，

有幾間好像搬走租給人了，後來搬進來的人，

幾乎和其他人家不往來，門窗緊閉，

現在想起來才恍然大悟，那些人家可能就是所謂的「本省人」。



巷子底的圍牆後面，好像就是所謂本省族群，

而且剛好是不太富裕的地區吧我猜，

我們的世界很少跨越那道牆，

想起來父母也沒有特別禁止，但那邊的孩子，我就是不認識，

我在家裡彈鋼琴、在巷子裡跳繩，

其實很羨慕他們能玩「尪仔標」、吃雜貨店的冰棒，

有一次中元普渡，巷子裡的家庭一起出去擺桌拜拜，

好像有圍牆後的小朋友跑來玩了，

我鼓起勇氣請她讓我一起玩「尪仔標」，那種興奮現在還記得似的。



很多所謂童玩，我是沒玩過的，

上大學後，突然流行起復古風，士林夜市買得到抽綠豆糕啦、小包麵茶粉之類的，

實在很不好意思告訴同學，這些並不是我的童年回憶，

我和鄰居的小朋友玩紙上遊戲、打羽毛球、在巷子裡溜冰，

長大一點還打任天堂紅白機。



眷村有好多說不完的事，於我來說是那麼地自然， 

甚至到離開那兒、進入別的環境，我對四周的改變渾然沒有任何衝突，

也許我是個適應力還算良好的小孩，

某次偶然讀到朱天心「想我眷村的兄弟們」，

才真正意識到，小時候的那段歲月，是在眷村裡渡過的，

與其他人真是有那麼點不同。



上高中交了男友，到了能騎摩托車的年紀後，

好像曾經請他帶我回去鹽埕區看看，

令我訝異的是家門上的貼紙還在，

那是我小時候惡作劇貼上的，

門口的擺設幾乎沒變動，我曾經因為賴床叫不醒，

被父親罰站在門口，後來狡猾地和父親說我完全不知被罰站的事，

讓他以為我真的在夢遊，從此我果真再也不會被罰站在門口了。

小時候小小且單純的謊言，其實心裡一直抱著愧疚牢記到現在，

但這次我卻不能跨進那道門了。



四周的鄰居好像也已不在了，年紀大的進養老院，甚或已經過世，

年輕人待不下這個小地方，

前年，政府下令拆屋，

我當時在台北，其實很想回去見那棟小屋最後一面，

但見了，卻又如何呢？

於是我裝作不知情，任憑他被這麼鏟平了，

去年帶朋友遊高雄時，才藉口回去望了一眼，

房子真的不在了，眷村真的消失了。

小時候趴在長椅上看漫畫的幸福夢，再也無法實現了。



然後，爺爺去世了。



我是家中長孫，有個印象是爺爺抱著我走在鹽埕區的路上，

那個時候的鹽埕區還很繁華，

大新百貨公司的頂樓，是高雄少數的遊樂園，

我任性地指著要坐那個轉呀轉的東西啊，

坐上去一轉我就哭了，爺爺忙著安慰我，



想起來我和爺爺單獨的共通回憶好像不多，

但爺爺總是在，每次回去，他總是很溫柔木訥地在門口迎接我，

爺爺好像笨笨的，好像永遠在狀況外，

子女很愛糾正他：爸～不是這樣啦！唉唷！

但後來我發現爺爺很聰明，常故意說笨話，

其實是裝的吧，不知道其他人有沒看出這點。

家裡好像曾聊過一個話題，是奶奶說爺爺老固執又狡猾，

因為爺爺和李登輝一樣是AB型。爺爺只是有點調皮地笑，不回答。

聽到這兒我心裡小得意，因為我也是AB型。



第一次帶貓貓回家，應該說是正式帶男朋友見爺爺奶奶，

爺爺問說怎麼稱呼呀，我說他姓林，可是大家都叫他貓，

爺爺說：喔！小林先生你好！

爺爺的直覺反應稱呼小林先生實在很妙，

想來邏輯也通，在他看來我們年紀是很小，

年紀小的林先生，不就是小林先生嘛？這件趣事我到現在還忘不了。



當爺爺的影像在我腦海中出現，

我瞬間爆發，哭著哭著停不下來，

哭了才知道，心底的某處，還不能接受這個事實，還有一個傷口沒有平復。



上次想著爺爺這麼哭，是什麼時候？

去年初，突然得知爺爺的癌症消息，

與室友同住宿舍，我不敢哭，只能趁著每天洗澡的時候，

開著蓮蓬頭邊哭邊沖、邊哭邊沖，哭到聲音啞了，

才沖洗完畢裝作沒事回房。

上週在岡山神社抽的籤，寫著我是用理性抑制強大熱情的人，很準，大概就是這樣吧。



爺爺身體一向很好，好到停電的時候他竟然從十五樓爬到一樓，

只為了買份晚報，再從一樓爬上十五樓，

去年農曆新年，爺爺吃不太下東西，說是肚子不舒服，

他胃口一向小，小到根本是「鳥食」，

我們不以為意，笑說爺爺是不是新年太高興吃太多啦，

到醫院檢查也沒問題，沒想到一個月之後檢查出是胃癌末期。



去年學期中抽空回高雄，爺爺躺在病床上不能進食，

父母、奶奶、和我，連續好幾天去探病，

我們先一同去吃中餐，再買些爺爺能吃的東西帶給他。

爺爺喜歡吃豆皮壽司，我買了一個十塊錢：

爺爺，這是我請你吃的！你要吃喔！

爺爺說：多謝妳啦！

好幾天以來，他難得吃了比較多，吞下了一整個豆皮壽司。



我想那是爺爺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多謝妳啦！」

那幾天他在病床上，常對著奶奶訴說他過去的往事，

徐蚌會戰的時候怎麼怎麼地，從哪裡又坐船到哪去，

他被人欺負，當時哪個長官對他好好，救了他一命，

我當時恨自己從小與他相處，卻怎麼聽不太懂他口音好重的普通話，

沒辦法理解他說的一字一句。



我們瞞著他癌症的事情，

因為爺爺是小病就會窮緊張的類型，

家人很清楚只要哄哄他，他就會有讓病痊癒的精神力。

醫生放棄治療、答應讓他出院好好享受最後的日子，

我們告訴他，你的病要好囉，可以回家囉。

沒想到此時竟有其他科的醫生巡房時說溜了嘴，

爺爺在得知自己癌症病況之後，沒過幾天，

某個悄悄的凌晨，趁家人都不在身邊時，離開了。



我始終不清楚，爺爺的離開，

到底是對生命看開了、還是消極地放棄了，

他對人世間留下的是什麼，是遺憾嗎？



頭七那幾天，姑姑從美國回來，

睡在自己的房裡，半夜聽到爺爺打呼的聲音，不敢靠近，

如果爺爺對這裡還有留戀，那他為什麼要捨下一切就這麼離開了呢？



那麼我的哭泣，

到底是因為爺爺走得太快、我無法接受事實，

還是我把爺爺的遺憾，當作自己的遺憾而惋惜呢？



五年後、十年後，當我不哭泣的時候，也許就會清楚吧。